記者 徐和謙
馬英九在兩岸問題上的用力之深、踐志之篤,貫徹其任期的始終。兩岸關係的改善、深化,早已使台灣各領域的民眾,從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改變,一次次見證歷史流動的力量。
八年過去,一些人仍能依稀記起:八年前,同樣是在5月20日這一天,馬英九在台北小巨蛋體育館舉行的就職典禮上,以略帶哽咽的激動聲調喊出:「英九雖然不是在台灣出生,但台灣是我成長的故鄉,是我親人埋骨的所在。我尤其感念台灣社會對我這樣一個戰後新移民的包容之義、栽培之恩與擁抱之情。我義無反顧,別無懸念,只有勇往直前,全力以赴。」
在這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演講之一裡,特別點出自己的「戰後新移民」─或台灣社會一般更習稱的「外省人」身份,並感謝台灣社會的包容、栽培和擁抱,馬英九應屬有感而發,不無真誠。畢竟,是選民給了他機會,在陳水扁貪腐纏身的重壓下,讓對台灣發展功過交織、不無歷史欠債的中國國民黨重返執政;而在台灣的輿論話語權,從媒體菁英主導轉移到網絡眾聲群議之前,將馬英九視為台灣政界最受媒體呵護、最被「捧在手心裡」的政治人物,島內應無太多異議。從上世紀90年代初以降到2006年卸任台北市長,馬英九集清廉、國際化、高知識型官員、國民黨青壯改革派等光環於一身。
再加上其俊朗豐姿為助力,在台灣政制由「軟威權」轉向完全開放的早期,民意對馬英九之傾倒、街談巷議對其之神馳目眩,在台灣政治史上尚無出其右者。非但陳水扁在高峰期仍不能比之,今日的蔡英文更只能瞠乎其後。就連早年筆鋒犀利、對政客通常不假辭色的龍應台,也時不時回憶起「他竟然『迂腐』到連我出差時帶回的一個馬克杯紀念品都不收」的往事;以輕巧的吐槽,刷亮馬英九這位將她從批判型公知,搬入體制內的引路人。
自知深獲優遇的馬英九,起初頗有促進國民黨與台灣本土社會接軌融合的念想。他試圖將國民黨的形像,從威權時期的統治者、地方派系勢力的馴養者、最豐腴政經資源的分配者等老大形像加以軟化。試圖用自己的個人魅力和民意號召力,引導龐大的國民黨機器從台灣社會的某種「對立面」,融而成為普通公眾的知心人。他一度想把國民黨的性質,從台灣各領域既得利益者的松散聯盟,打破而成為類似美國式政黨的“選舉機器”。他還意欲引導曾經鑄下「二‧二八」事件傷痕、制造1950年代白色恐怖、在戒嚴時期封鎖台灣社會活動和思想空間的國民黨,與島嶼的歷史和解,使國民黨能夠卸下歷史包袱、揮別舊債,成為民主化後社會裡的一個普通正常選項。
然而,上述的努力可稱未盡全功,壯志未酬。究其原因,既有馬英九在一次次大小選舉迫近時對政治現實的妥協,更可歸罪於他政治手腕的粗疏,對人情幽微的魯鈍。在八年裡,他吝於讓黨內同志分享政治權力,不論是如胡志強等形像不惡的地方諸侯縣市長,或是諸多在立法院裡摸爬滾打多年、熟稔地方生態的立法委員,均少有能為其重用者。少數挑選出來的一二樣板人物,不是身陷貪腐疑雲,就是在選舉鎩羽後反戈倒算,炮打中央,徒使馬英九在黨內外落得識人不明之譏。對黨機器的隔膜、對黨內同志的疏離,加上出身大內幕僚、起步就當上部委政務官的馬英九,對地方派系那幾難掩飾的不屑、看輕及毫不帶情感地工具性利用,都注定讓他在政途上,從「順風」轉為「逆風」時倍顯孤獨,踽踽獨行。
最顯著的例子,是馬英九決心在2013年秋天,對他在黨內的最大政敵─原立法院長王金平發動突襲;以王金平涉嫌為另一民進黨要人進行「司法關說」為由逼他主動辭職時,黨內竟隨者寥寥,幾無可用親兵。這一突襲,最後以馬英九一方在搜證程序上出現缺失;在欲開除王金平黨籍時,又遭法院介入阻擋而慘敗收場。此役後,馬英九非但未能將王金平逼下台去,還種下了隔年春天,當「反服貿」學運攻進立法院議場、癱瘓台灣政治議程時,王金平借力使力、暗助學潮,公開峻拒馬英九指揮,最後迫使國民黨政府棄守原有立場、對學運做出重大讓步的遠因。
成敗風波裡,浮沉兩岸中。在2013年就已簽署、試圖在2014年於台灣走完生效手續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激起了馬英九執政後期的最大波瀾。也讓當時承擔了六年施政包袱、已經飽受民意壓力的國民黨,從暫居下風淪為遭狂潮衝擊;而後又連遭2014年直轄市長和2016年地區領導人選舉兩場山崩般的大敗,至今匍匐不起、民氣難歸。
縱觀馬英九主政的八年裡,促進兩岸和解、鼓勵人民交流、搭建兩岸制度性互動框架,以及緩和與中國大陸的關系,換取台灣在經貿、觀光、參與國際多邊機制等方面的空間,是他最津津樂道的施政主軸。
從就任到卸任的八年間,兩岸三通直航航班數量的不斷增加、大陸旅客赴台旅游人數的迅猛增長、和台灣旅行證件獲得各國免予簽證的花名冊,均成為他在各類場合反復述及的話語。在尚未就任以前,馬英九曾公開認同過其政壇前輩、蔣經國倚重的外事肱股錢復所提出的一個論點:大陸政策位階高於外交政策。
事實上,在馬英九主政台灣的近3000個日子裡,兩岸政策不只是高於「外交」而已,而是貫串全局,成為一條主導所有政策領域的總纜繩。細查兩岸自馬英九就職之後,通過海協會、海基會所簽署的23項協議中,從航運到旅游、從農業到食品安全、從打擊犯罪到投資保護,乃至到金融貨幣、醫藥衛生、氣像地震和核電安全的監控合作…… 兩岸公權力部門摒棄政治顧慮、直接對接的領域不斷擴大。截至2015年,兩岸年貿易額接近2000億美元、年往來人次逼近1000萬人次,兩岸廣大同胞個體間的情感聯系、相知相惜和各類合作項目,其規模和深度,更超越過去數十年間的總合。連馬英九政府的一位“內閣”成員都曾情緒復雜地表示,馬政府任內─特別是在第一個任期裡,簡直是要把兩岸關系當成一切問題的「total solution(全局解決方案)」。
而2015年11月於新加坡實現的兩岸領導人歷史性會面,更確立了1949年以來兩岸關系發展的新高峰,讓全世界見證了兩岸中國人求同存異、凝聚政治共識的魄力和智略。用馬英九自己的話來說,兩人「穿越66年的時空,伸手相握,握著兩岸的過去與未來,也握著中華民族振興的希望」,此時此刻,海峽兩岸正大聲地向全世界宣示鞏固台海和平的決心,以及促進區域和平的訊息。
在新加坡香格裡拉飯店與習近平的夜宴後,馬英九酩酊而出、醉意頗沉地向等候媒體問好;隨後,又破天荒地將自己在會面各階段的談話,幾乎以逐字記錄稿的方式示之於眾,自信與自得之情溢於言表。可惜,在「反服貿」的強烈衝刷後,島內民意對馬英九的高峰攀登已是五味雜陳,褒貶俱存。
從2008年在選舉中提出打造兩岸共同市場、到2009年拋出兩岸應洽簽全面性的經濟框架合作協議(ECFA)的倡議;再到2010年馬英九邀請蔡英文以兩大黨主席身份,就ECFA洽簽與否展開政策公開辯論並取得上風,最後於2010年6月與大陸成功完成ECFA談判,簽署協議,馬英九推進兩岸經濟整合的前半程路,在大陸的高度配合下,走得節奏明快,立竿見影。
然而,馬英九團隊剛執政時,仍然照搬1990年代中期的「亞太營運中心」思路,企圖讓台灣成為外資、外企進入大陸的跳板和主要通道。但隨著大陸的國際化程度早已遠超1990年代中期,外資進入大陸早無須先以台灣作為橋頭堡或實驗田。此外,大陸本身制造業和科技代工業的崛起,更給台灣中端以下的制造業,和代工環節多已外遷至大陸的科技業,帶來了遭趕超、取代、被邊緣化或是被並購的緊張與迫切感。
而在服務貿易方面,一方面,已經簽署的《服務貿易協議》在台灣因政情緣故遲未生效;而過去國民黨大肆渲染其行業機會前景的指標性服務業,如台資銀行、保險、證券等機構在大陸的拓展情況,實際上亦裹足不前。
再加上國民黨立法院黨團和政府部門的協同作戰意識低落、馬英九與多數立法委員關系疏離,導致國民黨雖握有立法院內的多數,但是,用以實現馬英九兩岸經貿開放戰略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自由經濟示範區特別條例》等,都未能在立法院通過。而放寬兩岸跨境人才流動、放寬陸企在台發展的行政法規松綁,多半流於牛步;審批陸企在台投資、參股的行政審查,更往往趨於嚴格,甚受輿情掣肘。
更重要的是,當《服務貿易協議》的談判成果遭到「反服貿」運動污名化、《貨品貿易協議》的談判進程又因台灣政局變化而擱置後,ECFA框架中最重要、最有實質功能的兩大支柱皆未能順利樹起,只剩下早期收獲清單這盤小菜,還在發揮小幅度的關稅減免效應。
也因此,國民黨在2008年、2012年兩次大選中高調宣傳的大陸市場機遇,至今無法讓島內特別是基層民眾普遍感受到“獲得感”。雖然台企對大陸的投資額和貿易額仍在上升,但島內輿論在「兩岸和平紅利」被攻訐為「少數買辦特權」的反復攻勢下,已經悄悄轉向。
在2010年的政策辯論中,曾以「台灣可以通過大陸走向世界」為號召、並且贏得連任選舉的馬英九,在2014年以後,逐漸被主張「台灣應和世界一起走向大陸,不要自己衝得太過」的蔡英文所壓制。
及至2014年3月,國民黨欲挾議席人數優勢、強勢在立法院中表決通過《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之際,以學生和青年為主的「反服貿運動」驟然起事,占據並癱瘓立法院議程。「反服貿」運動凌越全體公民對代議體制的依法授權,不顧席次、任期等選舉民主規程中的基本條件,直接以街頭力量逼迫國民黨政府讓步。自此,不但國民黨的政治聲勢一瀉千裡,黨內支持者和公職人員對於馬英九政策的信心潰散,輿論更以運動的成敗論英雄,使國民黨一項自負的兩岸政策,在旦夕之間淪入下風。
2016年1月16日選舉落幕,國民黨注定再次丟失執政權之後,處在「看守期」內的馬英九仍未氣短。面對由菲律賓挑起、挑戰中國對南海主權的國際仲裁,即便美方壓力罩頂,馬英九仍親赴位處南沙群島之中的太平島,飲井水、啖蔬菜,以大量具體事例說明太平島是島嶼而非礁岩;並不厭其煩地論證中國歷代先民擁有、使用南海諸島的歷史事實,以及二次大戰後中國政府接收南海諸島,再次確立主權的法理依據。
直到任期的最後時刻,面對台灣漁船在衝之鳥礁爭議海域遭到日本方面扣押,馬英九仍強烈表達不滿,對日相安倍晉三遣來的特使、首相之弟岸信夫眾議員當面直斥「沖之鳥是礁、不是島」。
當台灣島內在爭論如何回復今年世界衛生大會發來的,明確載有一中原則的邀請函時,馬英九仍諄諄善導,勸蔡英文明確接受「九二共識」的內涵,讓自己一手經兩岸默契搭起的通往國際之路,不至中道崩毀,無以為繼。
馬英九在兩岸問題上的用力之深、踐志之篤,貫徹其任期的始終。即使在他的任期內,仍有兩岸互設辦事處、洽簽兩岸和平協議等願望未能實現;但是兩岸關系的改善、深化,早已使台灣各領域的民眾,從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改變,一次次見證歷史流動的力量。
在辛亥革命後第100年的開年元旦講話裡,馬英九曾說,他期待「兩岸間不應該是政權之爭,不應該是統獨之爭,不應該是國際空間之爭」。馬英九說:「我們深信,這樣的夢想並不遙遠」而已經在台灣實踐的一些經驗,「不是西方人的專利」,而應是所有炎黃子孫都能享有的生活方式。
習近平也曾在2014年會見來京的台灣同胞時說,我們所追求的國家統一不僅是形式上的統一,更重要的是兩岸同胞的心靈契合;大陸尊重台灣同胞自己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同時,習近平還說:「台灣同胞也需要更多了解和理解大陸13億同胞的感受和心態,尊重大陸同胞的選擇和追求。」
在2016年5月20日上午,馬英九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步出台北凱達格蘭大道上的辦公樓。未來,他是否會持續他這場不斷「測量與拉近兩岸距離」的長跑;是否會在未必平緩如昨的新時期中,繼續以一己之力,促進兩岸各方面的彼此激勵和心靈契合?
人民猶在注視,歷史仍然前行。
本篇經作者同意,全文轉載自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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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規"意思是~像馬英九那樣在馬習會閉門前那公開對談的5分鐘,只講一個中國,不講各自表述,不講中華民國,並且會後的記者會,對方是國台辦主任,而我方不是陸委會主委而是馬總統出面舉行。"蔡隨"意思是~蔡英文依照上述情況做,合起來簡稱"馬規蔡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