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大學政研所 張逸帆
我想先講一個小故事。
我是一個土生土長、東村混血西村的潮汕人。潮汕地區向來是出了名的「傳統」,初一十五初二十六天公地主財神門神,再加上一年四大節四小節祭祖拜神,各種習俗繁雜到我花了二十多年依舊沒能搞清楚。故事就是發生在這樣一個社會當中的。
有一次回家,我和幾位認識了十來年的朋友一起吃飯,其中一個女生告訴我們,她不久前剛和男友分手。我們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兩個人連結婚都已經排上了議程,為何又突然勞燕分飛?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因為男方家長認為她的生辰離「破月」有點近,怕娶進門會給他們家帶來不祥。(我後來花了很長時間去了解,還是沒搞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可是,這明明都二十一世紀了,難不成結個婚還得把兩人的生辰八字刻在龜殼上再丟去火裡燒看看?
於是我問她,所以呢?你就這樣算了?她回答道,那我有什麼辦法呢?如果是嫌棄我不夠勤勞,不夠機靈,我還可以改進;但人家嫌棄的是我的生辰八字,我總不能把自己塞回我媽肚子裡讓她再生我一次吧?
我繼續打抱不平:那你男朋友呢?XXX,他XXX還算個男人嘛!這時候另一個女生回答我,她說,你離開家太久了,很多東西你真的無法體會。如果硬要結婚,以後男方家裡出了任何事情,誰生病了,誰出車禍了,誰怎麼怎麼了,都會怪到她身上的;再說了,如果父母堅決不首肯,難道你要他真的跟父母斷絕關係?演瓊瑤劇?梅花三弄加還珠格格?
我突然間無言以對。
你覺得這很荒謬,很不可理喻嗎?但你如果仔細想想,這種所謂的「規則」對於個人的壓迫,在我們今天的社會當中,難道不是無處不在的嗎?
企業有企業的規則,官場有官場的規則,而每一個社會,也有屬於自身的所謂的規則。我們永遠不知道規則在何時形成,也無法得知它會在何時轉變,何時消解。我們只知道,當個體進入到某一個社群當中時,便必須身不由己地按照規則所設定的漩渦轉動。我們不想改變它嗎?我們當然想。
少年心事當拿雲,我們大多數的年輕人從校園走出來時,何嘗不都是志氣昂揚意氣風發?但當我們滿腔熱血進入到那無良粗鄙的媒體系統中,進入到那一灘爛泥的官僚體系中,進入到那充斥著百模千樣形形色色潛規則的社會中,準備大展宏圖改造世界時,卻幾乎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志氣與銳氣逐漸被消磨殆盡,少年英雄垂垂老矣。
東方文化素來有賢者治國的理念,所以或多或少地,我們都會在心裡暗自期許這麼一位能夠改造天地的強人出來扭轉乾坤。但與此同時,我們又十分無恥地試圖去守住那份所謂的小確幸:這個人最好不要是我哦!
每次看到有人慫恿中國學生要回國走上街頭、發動社運、改造中國的時候,我心裡就忍不住地反感。如果他或她,真的聽從了您的鼓動,回去後真的走上街頭,被抓、被關、家人被關切。請問,你能夠幫上什麼?躲在電腦螢幕前,假裝義憤填膺地按上一個「讚」?
試問,如你我這般坐在電腦前的大家們,有幾個人,真的敢去當鄭南榕、去當劉曉波、去當翁山蘇姬呢?而如果你自己不敢去做,又怎敢慫恿、乃至要求別人去達成?成大事者所要付出的代價必定也是異於常人的,沒有人生而必須為偉人;我們每一個生命,都有選擇碌碌無為平庸度日的權利。
這聽起來很消極對嗎?我想不是的。因為做為一個平常人,做為大多數人當中的一個平常人,在「制度」這個大漩渦面前我們雖然無力回天,但我們依舊能夠以消極抵抗的力量,保有我們不作為的尊嚴。
即使我們沒有逆流而上的勇氣與魄力,但我們可以在漫長的歲月裡,以一個稍微有點逆著水流的角度,既不隨波逐流,亦不推波助瀾。我們或許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至少,我們可以讓那些骯髒的、墮落的、醜惡的,永遠無法改變我們。這是「不作為」的尊嚴,也是我們最後的尊嚴。
或許我們永遠都無法成為拯救地球的聖人或英雄,但我們可以成為在邪惡與不義面前,最堅韌的大多數。這是我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