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大學全球政治經濟學系主任 包正豪
自民進黨贏得總統大選並贏得國會過半席次後,《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即成為該黨最主要的政治主張。然而就目前所了解的草案內容,實在很難不將這個條例看成清算鬥爭的工具,甚至是抄家滅族式的株連三代。不過,坦白說,國民黨根本沒有立場去質疑這個條例的基本精神。威權時代所留下的傷痕,確實有許多尚未撫平。個人雖然反對民進黨草案當中種種報復式的作法,卻也贊成應該要全面性回顧歷史,透過「轉型正義」這個時髦名詞,讓台灣社會徹底了解在這塊土地上所發生過的種種不正義的過往。沒有全盤的了解、認識,就不會有撫平傷痕的寬恕與平靜。然而在台灣,除當代威權統治,另一個不能被忽視而且更深層的「不正義」,是近現代個殖民政權對原住民的迫害。如果我們不正視這個問題,所謂的「轉型正義」就只是選擇性的工具。而過去殖民政權的政治壓迫,以及因壓迫而導致的社會分裂,將持續存在而使當下政府仍保有殖民色彩。
簡單來說,自荷據、明鄭、清領、日據,而到國府時代,每一次殖民政權的政權鞏固歷程,從殖民政權的角度出發,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但是山林既啟,即是原住民的顛沛流離。譬如漢人將鄭成功視為開拓台灣的英雄,是建築在無數原住民屍骨之上的成就。日據、國府時代的國有土地認定,更是對原住民經濟生活的直接剝奪。這些問題,都應該被拿出來討論,並且予以制度化的補償。不能補償或者無從補償起者,至少要還原歷史的真相與公道,呈現多元史觀。
譬如鄭成功、劉銘傳、沈葆楨等人的開山撫番,講白了就是殺戮原住民。但對漢人而言,替這三人立碑也不足以彰顯他們對漢人移民台灣的貢獻於萬分之一。既如此,拆掉銅像的象徵意義,就很微妙,反應完全否認漢人移/殖民的正當性,勢必難以獲得漢人的認同。所以,銅像容或可以不拆,但銅像的解說文字和相關歷史論述,應該要增加符合原住民史觀的論述說明,告知他們的開山撫番,是以原住民的血淚為代價的。
至於日據和國府時期的國有地政策,則是完全剝奪原住民賴以維繫經濟生活的機會。這其實是私有財產權和原住民傳統領域的衝突。只不過殖民政權藉由武力強迫以私有財產權概念凌駕原住民傳統領域,而剝奪原住民「合法」利用山川田野的權利,而將其劃歸國有。所謂「國有地」,是建築在剝削排斥原住民既有使用權利上的徵收,說它是「不當國產」,也未嘗不可。更有甚者,我們應該要看到自從有國有地以來,原住民族從經濟自主到文化傳承都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因此,《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內有關如何處理不當黨產的作法,也應該用於處理「不當國產」。唯有如此,才能有徹底的轉型正義。
回復原住民傳統領域,不是「土地所有權轉移」的概念,而是尊重世居該地的原住民族的自然權利。台灣四百年來的漢人墾殖史,換個角度來看,便是原住民族的被侵略史。既然如今台灣社會已經成熟到能夠有政黨輪替,反省威權統治時期的種種不公義。我們也相信台灣社會已經成熟到正視殖民政權統治時期對原住民族所為之種種不公義。我們相信法律不該是政黨惡鬥或挾怨報復的工具,而是實踐社會正義的途徑。既如此,無論是另行立法或是合併討論,一個具有原住民史觀的《促進轉型正義條例》是撫平原住民四百年來所受壓迫之傷痛而必須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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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原住民族的歷史記憶也要加以殖民
2017-08-14 民報 施正鋒(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教授)
對一般人來說,歷史記憶或許是帶有撫慰作用的往日情懷;然而對於不少人而言,過去也有可能是不堪回首的,特別是歷史上的不公不義、及相關的歷史責任,因此難免讓人有沈痛的陰影而卻步。事實上,不論是歷史的再現、或是真相的重建,往往左右著我們要如何從事集體記憶、或公共記憶的建構,尤其是要如何透過修補歷史過錯來共同達成良心的救贖,才有可能完成集體認同的重建。
問題是,歷史記憶或故事往往百家爭鳴、甚至於相互爭辯,尤其是當群體之間在過去有重大歷史傷痛,不止雙方的群眾跟菁英在認知上南轅北轍,連專業的歷史學者都有可能相互對峙,這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記憶左右著各自族群認同、或民族認同的形塑、還會強化彼此之間的鴻溝。因此,如果說民族就是Benedict Anderson所謂的「想像的共同體」,那麼歷史和解則是民族塑造工程所不能規避的關鍵。
就轉型正義的過程來看,沒有起碼的真相就不可能有正義,沒有正義就沒有和解可言;然而,有真相未必就能確保和解,還要看加害者在象徵上的道歉、以及正義是否能實質上獲得伸張;終究,唯有正義伸張,才能談受害者是否願意原諒的可能。Elazar Barkan在《民族的罪過》(The Guilty of Nations)中告訴我們:真相經過調查與公布後,接下來的道歉不止意味著承認錯誤,也表示願意接受責任;換句話說,道歉只是化解彼此爭執的第一步,而更重要的是必須釐清責任,才有辦法進一步協商歸還、或是賠償。總之,由於過去的不公不義導致當下的劣勢,所以要進行彌補、甚至於著手重分配,以修復彼此的關係。
蔡英文總統大選政見有九大項,去年的道歉只選擇性提到三項,包括程序性的「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推動『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以及平埔族群的身分與權利,避談自決權、以及自治權。至於土地權,反而因為半路跑出來的『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排除百萬公頃私有地,導致原住民極力反彈,從2月23日露宿凱達格蘭大道迄今。而原轉會更是流於形式,既然沒有調查權,就不可能有結果。關鍵在於政府的無知又傲慢,認定轉型正義只要處理國民黨的黨產,堅持排除原住民族的歷史正義,認為只要道歉就好。總之:把政見偷天換日為道歉,是欺騙社會;把權利矮化為開會報告,那是恬不知恥;將媒體版面誇大為政績努力,那是自我欺騙。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說:「往事從來不會逝去、甚至於不會過去。」不管是惡意的真相扭曲、還是善意的選擇性失憶,那是形同自我思想檢查與良心封鎖;如果要走出心靈的禁錮,就必須勇敢地拒絕歷史的消音、或是記憶的塵封,也就是要進行真相的調查、以及公布,刻意的淡化於事無補。法國年鑑學派歷史學者布洛克說:「歷史不是像在做手錶或櫃子,而是努力去做更好的理解。」一些歷史學者的記憶只限於戰後,知識僅限於本島,甚至於搶著幫當權者擦脂抹粉,連原住民族的歷史記憶也要加以殖民,不配當知識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