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廖元豪
近日的課綱爭議,似乎隨著颱風來到而暫時告一段落。但在政治認同持續分歧的台灣,這些爭議隨時可能再次冒出,總不能每次都請颱風來裁決。到底在一個民主國家,該怎麼處理課綱爭議?
無論支持或反對「課綱微調」的論者,往往強調「政治不該介入課綱之訂定」!有人甚至認為根本應該廢除一切官定課程標準,以避免「洗腦」。 這種說法很天真,忽視了教育(尤其是中小學教育)本來就是政治社會化的工具,具有「價值涵化」的功能。因此,課綱必定是文化戰爭的場域。即使是高度自由的歐洲或美國各州,也多有官定的課程標準,作為教育主管機關審查教科書或設計考試的依據。而課綱內容,也是政治主流者所欲建構的公共價值。
因此,討論課綱問題,必須承認下列三點前提:
第一,不存在「沒有意識型態」的社會,當然也不存在「價值中立的教育」。
第二,每個政治社群都會致力於「建構集體意識型態」。
第三,教育,尤其是「國民教育」,是近代民族國家建構集體意識型態的重要工具之一。
先別罵這是「洗腦」。每個社會需要有「基本價值」,教育就是實現這種價值的主要機制。就算是所謂先進民主國家,也是從孩子小時候就開始「涵化」個人自由、多數統治、理性討論、功利主義等等「民主社會所必須」的價值。
看看電影「賽德克巴萊」,即使在沒有「國民教育」的傳統環境裡,原住民族社會也教育孩子,從小認識並且浸淫在「祖靈」的教誨下,讓他們覺得祖靈的存在就跟呼吸一樣自然。沒有這種刻意的教育,社會就很難產生共同價值。
不只是「歷史」科有國家介入的痕跡,科學課程亦同。它們看來雖然沒有那麼直接的「價值灌輸」,但當然還是由國家決定(限定)要「學什麼、教什麼」。而「學什麼、教什麼」的標準,在於國家期待人民有什麼樣的知識素質,能配合國家必要的發展。例如,一個國家需要的是工業革命發展初期,或是知識經濟時代的「人力素質」,在科學數學的教材選擇上就會大大不同。一個國家的產業結構需要何種人力,也會決定它要「灌輸」什麼素材。堅持傳統生產模式的Amish 教派,就不要他們的孩子學複雜的科學知識,只要會莊園型的傳統農業環境中存活即可。 甚至有些看來雞毛蒜皮的「價值」與「行為模式」,也仍然是透過教育影響的。新英格蘭最早的學校教育,就是政府為了配合資本家的需求,希望培養出具有「準時」、「服從」等個性的工人而設的。
國家藉由教育涵化各種價值,是普遍而無法避免的。除非全盤否認國民教育,要不然就必須承認「政治影響教育內容」的現實。 在各種「基本信仰」中,「國家認同」當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那在台灣這個認同歧異的社會,政治上該怎麼決定呢? 說來其實很簡單:回到「民主政治」來解決。
首先,承認社會上有不同聲音,沒有誰的價值觀是絕對神聖不可侵犯的(所以不要鄙視別人的立場)。其次,不同聲音可以對話討論,但不能永遠懸而不決。因此,最終要由多數人選出的政府,藉由法定程序來「選擇」。反對者可以繼續倡議,並透過司法與選舉程序來挑戰既有的課綱決定。但在確定改變之前,課綱就像其他法律政策一樣,應該正常執行。
你我都會對現有的某些法令政策感到不滿,但不能只因自己不喜歡就說它不正當。在眾多不同意見中,作成「權威性的價值分配」,就是政治。 所以,真的反對課綱,請直接談內容,然後透過民主程序來爭取。硬說什麼「去政治化」「教育中立」,不但掩飾真正的爭點,還會產生許多矛盾的現象。例如,批評「微調課綱」是黑箱、無效的,都不在乎「微調前的課綱」也是黑箱、無效。罵政府政治介入的,卻明目張膽用政治力量禁止學校採用新課綱的教科書(看看綠營執政的地方縣市首長怎麼做)。那些批評「洗腦」的,卻說年輕學生當年出生時,課程就是這樣教的,所以台獨是天然內建成分;卻忽視「出生時」的洗腦,也是洗腦,完全沒看到自己被內建塑造得很成功。
有鑑於此,「反課綱微調」的朋友,若說服不了這個政府,無須哭泣或憤怒,請在總統選戰中,把這個議題當成大選主軸之一,由台灣人民來做選擇。如果「反課綱微調」的政黨和候選人,取得政權,屆時只要程序透明公開,取得社會共識,不僅可以回復舊課綱,甚至更勇敢大修成多數人民支持的方向,也有可能。這比起現在雙方都只能拿說不清的民調來宣稱代表「人民」,不是更有正當性? 總之,請大家回到民主程序來決定課綱。在這個時代,拿假惺惺的「中立客觀」或「革命」論調來論教育,都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