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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棋枰外,旁觀見更清—《阿罩霧風雲》觀後感

健行科大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陳徵蔚

李崗監製、許明淳導演的《阿罩霧風雲》上、下兩集,以台中霧峰林家的家族史,具體而微呈現台灣與中國近代史的微妙關係。霧峰舊稱「阿罩霧」,而台中霧峰林家,是日治時期台灣五大家族之一。另外四個家族分別是基隆顏家、板橋林家、鹿港辜家、高雄陳家。

霧峰林家之所以特別,在於這個家族不只家業大、田產多、經商致富,而且林家世代子孫總在時代的轉捩點,參與重要歷史事件,並且做出影響深遠的抉擇。這些人的抉擇不只左右了家族的命運,甚至也牽動了台灣的氣運。

電影第一集從林家移居台中霧峰,移民家族間爭奪地盤,火拼尋仇開始,講到林文察如何為父報仇入獄,卻因驍勇好鬥被徵召參戰,於台灣北部弭平天地會分支「小刀會」,進而受到湘軍左宗棠重用,協助追剿太平天國,積功升任福建陸路提督。文察藉平定清治時期台灣三大民變之一的「戴潮春事件」,掃平台灣中部所有敵對家族,繳獲大量田產,並且獲得福建地區(包括台灣)樟腦專賣利益,令家族迅速崛起。雖然林文察最後求勝心切,受十萬太平天國伏兵圍困陣亡,但死後受清廷追贈太子少保、授振威將軍,諡剛愍,並賜騎都尉爵位世襲,堪稱備極哀榮。

文察死後,林家曾一度陷入低潮。首先由於樹大招風,與官府產生摩擦,甚至連文察的兄弟林文明都慘遭斬殺,死因不明。林家連年告御狀,卻始終沒有結果,十餘年來,林家運勢低迷。直至文察之子林文棟組織「棟軍」,協助劉銘傳參與中法戰爭,並且平定「施九緞事件」,才終於揚眉吐氣。林文棟官至二品頂戴道員,賜穿黃馬褂。

霧峰林家在清朝的地位,可說是在刀口舔血,用性命拚搏出來的。與板橋林家的林維源以「紅頂商人」之姿攏絡劉銘傳、李鴻章、盛宣懷等人,最後出任太僕寺正卿的靈活手腕截然不同。板橋林平侯曾任廣西柳州知府,但後來辭官專心經商。而林維源捐官,目的也是為了經商。板橋林家深諳官場之道,用錢疏通,與高官聯姻,兵不血刃,直接挺進清朝權力核心。慈禧60大壽用銀700萬兩,林維源個人就捐了三萬兩,可見其攏絡權貴之積極。但是霧峰林家則不太一樣。他們質樸、有野心、肯拚搏,個性剽悍勇猛,義無反顧。商人講究和氣生財,處事圓融,但霧峰林家卻始終像是台灣的中央山脈般硬挺耿直,而且他們非常勇敢,經常做出常人沒有膽量去做的政治抉擇,並且為之付出沉重代價。

甲午戰後,林朝棟支持台灣民主國對抗日本;但唐景崧及劉永福卻臨陣脫逃,台灣民主國瓦解。林朝棟心灰意冷遷居廈門,自此留在台灣的霧峰林家便落入日本殖民帝國的手中,林家數代為清朝用鮮血拚搏出來的成就,如鏡花水月般成為泡影。而上集也在這樣的幻滅中,宣告結束。

《阿罩霧風雲》下集以曾經中過舉人的林文欽後人林獻堂,以及林朝棟之子林祖密,祖密兒女林正亨、林雙盼為主軸,講述一文一武兩個分支,於海峽兩岸各自發展。武的方面,在廈門鼓浪嶼的林祖密繼承父親林文棟血統,亦想闖出一番革命事業。他不但在當地強悍追緝鴉片販賣,拯救受鴉片所苦的民眾,而且也追隨孫文革命,變賣家產,創立閩南軍,與蔣介石同時被任命為少將。祖密創設軍校,比黃埔軍校還要早五年。然而,由於閩南軍與陳炯明的粵軍勢力重疊,備受排擠,最後被收編至粵軍麾下,成為「粵軍第二預備隊」。陳炯明巧弄權謀,遣散閩南軍官,讓祖密空有司令官銜,卻無兵可帶,鬱鬱寡歡,數年後不幸被直系軍閥孫傳芳下派廈門鎮守使張毅派人槍殺,享年48歲。

林祖密兒子林正亨原本效忠國民黨,曾參與滇緬戰役,卻始終不受重視。屢次向蔣介石投書陳情父親林祖密枉死之事,也沒有回音。林正亨在滇緬作戰時,曾經從死去的日軍身上搜出「日章旗」,日本太陽旗上寫著「台中師範學校」,以及台灣鄉親的祝福。原來,這穿著日軍軍服的人,竟是台灣的鄉親!原本為同胞,卻在異地成為敵人,這令林正亨不勝感慨。如此矛盾,似乎一直在霧峰林家的政治抉擇中出現。當時正亨的姊妹林雙盼正好投身共產黨,林正亨天天聽著貧下中農的血淚控訴國民黨政權下的社會不公,想著自身與父親的冤屈不平,最後終於選擇投身共產黨,並且返台從事宣傳工作,最後被逮捕槍斃。槍斃前,林正亨猶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他的妻子逃往中國大陸,為中共工作,終其一生不再回到台灣。

投筆從戎的林家子孫下場多以悲劇作收。而棄武習文的林家人,從林文欽而致林獻堂,走的也是一條在日本殖民與國民黨主政下忍辱負重之路。林獻堂是典型的文人,他在日據時代為了保護家族,接受日本攏絡台灣士紳而頒發的「紳章」。雖然委曲求全,林獻堂仍關心台灣文化與經濟,他出資創設了公立台中中學(即台中一中)、萊園中學(今明台高中),並且為抵制日本壟斷,成立了大東信託株式會社(今華南銀行)。他與蔣渭水成立「台灣文化協會」,積極參與「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爭取台灣自治,讓日本深恐台灣會因此而形成「台獨」勢力。

有趣的是,過去台灣貼近中國,以期脫離日本掌控而自治。今日,卻有不少人依託日本勢力,力圖脫離中國陰影而獨立。然而,與台灣現勢相仿的是,台灣一方面爭取自治,一方面卻自己搞內鬨,分裂為兩個陣營。台灣文化協會分裂為左派(連溫卿)與右派(蔡培火),彼此爭鬥不休。兩者明明共同的敵人是日本,左右兩派卻各持己見,兄弟鬩牆,渾然不覺牆外虎視眈眈。關於「黨爭」、「內鬥」,無論是舊時的台灣文化協會,或是今日的國、民兩黨藍綠之爭,都有個共通點:內鬨分裂,令親痛仇快,似乎是台灣人的拿手好戲。

台灣光復後,國民黨軍隊對於長期接受日本統治的台灣人民感到疑慮,而台灣人民對於國民黨的高壓統治也有怨懟。林獻堂因曾被迫出任台灣總督府評議會、大屯郡事務長、貴族院勅選議員,而被國民黨約談,當初因為抗日而被迫屈從的權宜行事,如今竟成為他的「罪狀」。不久二二八事變爆發,林獻堂庇蔭了當時南下開會的嚴家淦,令這位中華民國未來的總統逃過一劫。事變弭平後,許多台灣重要仕紳皆因出任「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民眾代表」遭受整肅而被處決,其中也包括林獻堂的好友陳炘,這位哥倫比亞經濟學碩士,台灣的菁英,就這麼不明不白被處死了!林獻堂雖逃過一死,但仍身心受創。

兩年後,林獻堂以治療頭疾為由,隻身前往東京,從此滯留不回。他曾寫下「異國江山堪小住,故園花草有誰憐」的慨歎,而電影也引用了林獻堂在日本避居兩年後寫成的〈中秋夜遁樓待月〉來說明他的心情:「熱海浮雲蔽碧穹,雲間偶漏月華融。今宵初見出滄海,長夜依然閉遠空。久立露濃寒不耐,微吟香盡意何窮。嫦娥一瞥終迴避,兩歲空過黑暗中」。不久,國民黨政府因土地政策找上獻堂,希望他為新政策背書。但霧峰林家世代經營而得的280餘甲土地,最後只能保留8甲,如此不合理的政策,幾乎是斷送祖業,他如何能夠同意?送走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壓迫,迎來了國民政府的威逼。獻堂的晚年,依舊飽經矛盾與創傷。

〈台灣議會設置請願歌〉,旋律來自日本軍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是抗日的「義勇軍進行」。中華民國國歌,來自中國國民黨的黨歌。電影中說,「吾黨所宗」的「黨」,是哪一個「黨」呢?歷史融合了過去與今日,跨越了時代、國界,充滿矛盾與衝突。而一個人、甚至一個家族的政治選擇,不也如此?

電影終了,林獻堂獨自下著圍棋,最後一顆落子,卻置於棋枰之外。台灣,不正是如此?在數百年間,陸續被荷蘭、西班牙、(明)鄭、清朝、日本、中華民國統治,無數熱血青年,為這些政權賣命;然而,台灣卻往往落於歷史的棋局之外,台灣是一顆棋子,始終被操弄,越總是無法影響大局。

看完這部電影的上下兩集,我有幾個感想。首先,身處列強環伺的環境中,台灣實在「難為小」。與其靠武力拚搏,不如靠文化、經濟與外交手腕追求彈性生存空間。從林文察開始,「台勇」的確剽悍善戰;然而用武力拼搏雖然可以求得一時的勝敗,但卻總是在「暴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夜」的至理之下,被更強大、更狡獪的勢力所壓服。相較之下,板橋林家的政治手腕就高明多了,林本源家族也有其政治選擇,但說得更精確一些,他們是進行政治「投資」。板橋林家曾金援沈葆楨、劉銘傳,甚至出資慈禧壽筵。林熊徵之妻盛關頤,為盛宣懷之女。林爾康之女林慕安,嫁給沈葆楨之孫。板橋林家不是用刀劍武力切入中國本土政治權力核心,而是用經濟實力、政治聯姻滲透,鞏固家族實力。策略不同,也造成了霧峰林家與板橋林家截然不同的發展模式。霧峰林家運勢起起落落,而板橋林家則持續成長,成為當時台灣富甲一方的第一家族。

其次,越是積弱渺小,似乎反而越容易因為焦慮,而鬧內鬨分裂。小而精實的政治實體如瑞士、以色列,具有充分的自信與凝聚力,因此可以將實力凝聚,成為戰勝巨人的大衛。台灣的狀況卻不太一樣,長期受到殖民統治,讓台灣人始終存在著一種既期待殖民者認同,卻又抗拒殖民者權力的矛盾潛意識。這種矛盾心情,形成了霧峰林家數代不斷追逐清朝、國民黨統治者的功名,卻始終被排拒於真正的文化與權力核心之外,產生裡外不是人的認同危機。特別每當改朝換代時,這個家族就面臨了政治選擇的矛盾。

事實上,台灣自古以來最欠缺的,是自我意識的建立,也就是自林獻堂時代,不斷透過各種文化組織所鼓吹的自治、自覺與自決。林獻堂在歷史上的重要性,不在於他面臨政治兩難時的困境與搖擺,而在於他透過文化與教育,深耕台灣人心中的文化認同,最後逐漸建立台灣意識。在日本皇民化最如火如荼的時刻,林獻堂教授子孫學習漢文:「手指有節能屈伸」。文化,正是這樣能屈能伸的存在。在列強壓迫下,文化或許被緊迫壓縮、幾近消失,但一旦台灣意識重獲自由,隨時能夠舒展,再現鋒芒。

李崗曾在接受胡忠信專訪時,談到他認為共產主義非常浪漫。從某個角度來看,的確如此,重新分配資源,達到社會正義,讓受壓迫的普羅大眾(proletariat)揚眉吐氣,這是充滿理想的。不過,正如同孫文分析,馬克思雖然是個優秀的病理學家,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病灶;然而他卻並沒有提出真正可行的藥方。無論共產主義多麼崇高美麗,在蘇聯解體、北韓專政、中國經歷文化大革命,直至今日仍然一黨專政的現實看來,實施共產主義的國家,似乎沒有一個能夠達到原本浪漫的理想。反倒是向來被詬病,看似骯髒的資本主義,輾轉與民主體制共存共榮,形成了今日世界的基本架構。

最後,台灣的地位,始終隨著世界局勢而改變。從霧峰林家的百年興衰,我們看見了台灣地位的浮沉。進一步來看,二次世界大戰前,台灣位於太平洋島鏈,也曾成為日本與美軍盟國競相爭取的戰略重鎮。二次戰後,共產主義赤化亞洲,美國為防堵共產主義,將花綵列島視為最後防線,台灣因而顯得更為重要。但是當1969年中共與俄羅斯發生珍寶島事件武裝衝突,關係交惡後,美國逐漸開始與中共建立密切外交關係,台灣相對失寵。1978年12月15日,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簽署《中美建交公報》,不久後台美於1979年斷交。台灣曾經接受美國援助,仰賴美國為堅強盟友。然而一旦世界局勢丕變,台灣頓時被背棄於世界棋局之外,而這豈不與霧峰林家不斷被各種政權利用、捨棄,家運沉浮的遭遇若合符節?

台灣,應該擁有自我的民族意識與認同,並且將自身的格局放大,團結一致,自立自強。與其倚靠任何一個政治體制,以「狐假虎威」的策略,在台灣行分化鬥爭之能事,不如槍口一致對外,好好處理台灣內政,共同面對外交的嚴峻現實。台灣的問題,在於自我感覺良好,看著外國報導台灣、稱讚台灣的新聞,就沾沾自喜,志得意滿,彷彿一代又一代憑藉驍勇善戰期待被殖民政權賞識的阿罩霧林家子孫,從左宗棠手中接過印信,嘴角不自禁露出微笑,卻忘記了自己只不過是天下棋局中的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台灣,或許始終位於棋局之外,難以打入世界核心。甚至到今日,台灣都還是難以加入聯合國,以及其他重要國際組織。甚至連簽個自由貿易協定,都綁手綁腳,外有中共打壓,內有政黨傾軋。但或許正是如此,台灣更無須自入棋局,何必沉迷於其中?不如超然於棋局外,旁觀者清。

林獻堂的淒涼,或許在於身處政權變換、政治角力中的無奈。然而他的智慧,卻是能夠在身處亂局時,透過文化與教育,將台灣民眾拉出棋局外,讓無數台灣學子,逐漸不再是棋子,而是有能力洞察棋局,甚至影響棋局的人。而林獻堂本人最後跳脫台灣框架,旅居日本,誰能說不也是一種「旁觀者清」的策略呢?身處棋盤之外並不可悲,可悲的是被人利用,身不由己。而李崗導演最後,或許正是暗示台灣人,不妨跳出棋局,格局大些,胸襟寬廣些。放下局內的紅海,看看局外的藍海。台灣位處太平洋的門戶,何必在意那群雄競逐的「中原」?望向大海,天寬地廣,自然另有一片天。

本文劇照由安可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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