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行科大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陳徵蔚
在《高年級實習生》裡，班惠特克（Ben Whittaker）年屆七十，他曾擔任電話簿製造工廠主管，人生閱歷豐富。然而退休在家、愛妻過世三年後，他感到人生若有所失。為填補空缺，他到一家專營服飾的電子商務公司應徵，被分發到年僅三十出頭的創辦人茱兒（Jules Ostin）手下，從實習生做起。如此資深的人生與工作閱歷，卻擔任如此初階的工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我不禁想起費茲傑羅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故事講述一個出生時就已經八十歲，卻越活越年輕的奇人。（以下有雷慎入。）
費茲傑羅的作品受到馬克吐溫名言啟發：「如果我們一出生就已經八十歲，緩緩邁向十八歲，人生將快樂得多。」衰老，讓人們更加珍惜生命。年歲，讓人更有智慧。但遺憾的是大部分人總在青春時任意揮霍，然後在生命終了猛然驚覺迷失。人生很容易迷失，忘記初衷，忘記為何而活。就像《命運好好玩》（Click）男主角麥可紐曼般，好像活著，實際上卻在無意識中錯過了最珍貴的時光。
在一成不變的循環裡，人們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齒輪，不斷重複相同工作，隨時可以被取代，而且麻木不仁。電影《小王子》中說：「長大並不是個問題，問題在於你忘記自己曾經是個孩子。」隨著時間流逝，年歲增長，孩提時的夢想被遺忘，好奇心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實的殘酷。然而，失去夢想與活力，也就等於失去生命與靈魂。「很多人30歲就死了，80歲才埋葬。」沒有好奇心與想像力的人生，等同於行屍走肉，虛度光陰。
班卻不太一樣。他很明白生命出現了缺口，而且積極採取行動，甚至成為了茱兒的好友，在公司裡也人緣極佳。班的成功，或許歸諸於他的幾點特質。
首先，他對於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心，勇敢嘗試，而且樂在其中。退休後班嘗試過瑜珈、烹飪、盆栽、中文。很多人退休後就是待在家裡什麼也不做，科學家發現如果一個人在休長假時腦袋放空，智商很快就會明顯退化；如果這樣的情形長時間持續，就會產生永久性智力衰退。隨著年紀漸長，很多人對於周遭事物逐漸失去新鮮感，不再願意學習。長期活在自己熟悉的舒適圈中，結果就是逐漸與世界脫節。當一個人對事物失去好奇心時，其實也是心態開始衰老的時候。
班不斷嘗試新的事物，或許就是他保持腦筋清醒的方法之一。當他重回公司當實習生的前一晚，班興奮得猶如年輕人般，將西裝衣服整理得井井有條，設定了兩台鬧鐘，這才入睡。到了公司，他跟第一天上班的年輕人一樣，布置辦公桌，處處感覺新鮮。這些都證明了他的心態年輕。一般老年人凡事老神在在，平靜無波。但是平靜的反面，就是麻木無感。相反地，班充滿好奇、保持熱血。當他的心跳、血液加速的同時，其實也證明了他人老心不老。
其次，班懂得傾聽觀察，卻不武斷評價。隨著年齡增長，見識與智慧往往也會增加。然而或許正因為見多識廣，許多人容易倚老賣老。他們經常把姿態放得很高，讓人覺得像在說教。班有智慧，卻不批評或嘮叨，等到年輕同事主動詢問他時，他才會給予客觀中肯的建議。他看得透徹，卻經常保持緘默。麥克魯漢在研究媒體現象時認為，與其不斷強勢灌輸，不如讓使用者自行要求資訊。一般人對於強加的資訊會感到排斥，但對於自己主動取得的資訊接受度卻很高。讓對方主動詢問而不說教，這是難得的智慧。更重要的是，班總是先安慰，而不是講大道理。知道嗎？很多時候別人心裡早就有答案了，無須旁人給予意見，更不需要被評斷。他們真正需要的只是適度安慰、傾聽即可。
班很年長，卻從不擺出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態度，這也非常難得。一個人只要年紀大，或是學識高、見識廣，往往容易變得傲慢，覺得天下見解獨到非他莫屬，後生晚輩都不夠優秀。《浮士德》中的重罪並非追求知識，而是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極易變得傲慢。這種知識與經驗的傲慢，是很難革除的；然而班卻做到了。
再者，班懂得隱惡揚善，放低姿態，並且欣賞別人的優點。當茱兒傷心無助時，班鼓勵她，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尊敬、崇拜她。一個年長、事業成功的男人跟一個年輕「小女孩」說他崇拜她，而且不斷提醒茱兒，她是多麼難得、多麼有天分，多麼認真，這樣的胸襟真的很令人敬佩。一般的「大男人」只喜歡別人吹捧，他自己好漢不提當年勇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提會拉下臉來。但是班卻從不吹噓自己，總是稱讚別人。李贄〈高潔說〉云：「能下人，故心虛；其心虛，故所取廣；所取廣，故其人愈高」。我想，班的確有這樣的特質。
他稱呼茱兒的助理Becky為「老闆」。實際上，班並不隸屬於Becky，而他的年紀與資歷比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高得太多。然而，班卻將身段放得極低，透過簡單的稱呼讓Becky感到受尊重，而不是威脅。Becky做牛做馬，茱兒卻從來沒有注意過。當茱兒要求Becky與班共事，甚至連所有email都要寄一份副本給班時，Becky直覺自己要被取代，難過得哭了。但班卻告訴Becky，不要將他當成威脅，因為他只是想協助她，如此一來，Becky就可以多給自己一些睡眠、休閒時間，多疼愛自己。班盡力協助Becky，任務完成後，卻不居功。他不斷提醒茱兒Becky的貢獻。
或許你會說，班已經七十幾歲了，甚麼名利都已經享受過，自然不會在乎那些小小成就。然而凡人總愛被需要，總喜歡證明自己能力很好。這個社會上充滿了愛出意見、高談闊論，證明自己見識高人一等的人。君不見網路上的鄉民、電視上的名嘴，每一個都爭先恐後，唯恐別人佔他便宜。像這樣的人們，連口頭都不願意輸，更別說實質落於下風了。在這個充滿自誇與喧譁的世界裡，默默不邀功的人特別親切可愛。
此外，班明明看到了茱兒老公出軌，卻仍保持緘默。他大可以義正詞嚴的責備茱兒老公，甚至當「料耙子」向茱兒告密。但他都沒有。他不斷思考如何委婉告訴茱兒真相，卻從不拿這個祕密威脅老公，或是跟茱兒邀功。他的忠厚，非常也讓人覺得可親。
班是個主動積極的人。如此資歷豐富的長者，卻願意當實習生進入公司，光是這點就令人佩服。進入公司後，他幾乎是被「晾」在一旁，卻不生氣、也不怨懟。他沉穩等待，收拾雜亂的辦公桌、陪著茱兒加班。他不刻意打擾，但卻也不輕言放棄。當班主動警告茱兒司機不可以酒駕，並且在不傷害司機的前提下，取得為茱兒工作相處的機會，甚至親切自然地關心茱兒的家庭、女兒時，我們不會覺得他汲汲營營，只會看到他的主動與積極。
班是個真實不做作的人。他成熟帥氣、穿著考究。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一個凡人，而這讓他更讓人感到親切、平易近人。班真誠地與同事交往，甚至連來實習的大學生都成為他的好友。當班遇見心儀對象Fiona時，他毫不掩飾好感，一點也不做作。當Fiona在辦公室幫班按摩時，班感到性興奮，直接勃起了。左右兩旁的同事看得會心一笑，連忙拿報紙給班遮掩。從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真實的個性。畢竟，都已經七十歲，已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紀了，那還有甚麼好「給掰」的呢？努力抓住春天的尾巴，人生就充滿喜悅。
最後，令我十分讚賞的，是班勸茱兒爭取夢想，而非屈就婚姻。當茱兒發現自己因為工作繁忙忽略家庭，因而導致家庭危機時，曾一度想犧牲工作，重新回到家庭經營幸福。然而，班卻提醒她，真正的幸福不該是用委曲求全換取來的。他鼓勵茱兒繼續勇敢朝夢想邁進。因為班看到了茱兒的努力，看到她的天分。
工作操之在己；然而幸福卻要兩個人共同經營，並非犧牲就能夠得到。如果茱兒的老公要離開，那麼無論如何犧牲爭取，都檔不住。如果他真心愛她，那麼不用犧牲工作，也能夠擁有家庭幸福。這樣的觀念，即使在思想較為開放的美國，仍然相當了不起。
順道一提，我十分欣賞這部電影處理男性外遇議題的方式。一般故事大多就像《犀利人妻》般，將男人描寫成出軌的負心漢，而妻子則是無辜受害者，藉此形成對立與張力。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一段感情的走味與變質，未必是單純的「男人愛偷吃」與「狐狸精出現」造成，而是夫妻雙方在相處過程中，長期累積的相處、溝通、生活的種種挫敗造成。傳統出軌故事的處理原則，往往就是讓負心漢受到懲罰，觀眾大快人心。然而在《高年級實習生》中，我們看見妻子害怕失去丈夫的無助，她並不因為抓到老公偷吃而感到正義伸張，也沒有立刻採取離婚來懲罰老公，因為那只是幼稚的抒發情緒罷了。事實上，茱兒的心情是矛盾的，她一方面十分憤怒，但另一方面卻也想起兩人過往感情中經歷的各種風雨。他們是真正的夫妻，因為珍惜，所以願意修補，願意原諒。原諒，不是鼓勵外遇，也不是姑息加害者，而是願意給予彼此一個改善錯誤、重新再來的機會。
此外，這部電影也沒有將外遇問題簡化為「老公長期身為家庭主夫，男子尊嚴受到折損，因而出軌」。事實上，茱兒老公原本在工作上也相當傑出，他是主動辭職，支持老婆的事業。在現實生活中，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的夫婿，也是一位支持女性發展事業的偉大男性。老婆事業成功，老公就會出軌？這說不過去。茱兒與老公的婚姻問題，不在於大男人主義，也不在於丈夫不被尊重、喪失尊嚴，而在於兩人因為生活與工作環境的差異，以及茱兒忙於工作，疏於陪伴溝通，因而產生的情感疏離。
「日久情疏」是許多婚姻問題的癥結點，而只要真心相愛，只要願意重新為對方保留相處的時間，體貼彼此的心情，婚姻仍然可以走出一片天。女人需要為了婚姻與家庭而犧牲自己的事業嗎？不用，因為無論男人或是女人都一樣，工作、婚姻都是人生的一塊，欠缺任何一角，都不完滿，重點是，我們要怎麼去分配我們的人生？人生就像一個瓶子，一定要先放入大顆的鵝卵石，再放小顆的砂石。如果一開始就放入砂石，那麼瑣碎的事物就會填滿所有空隙，怎麼也塞不進鵝卵石。而甚麼是我們生命中的鵝卵石呢？婚姻、事業、親情、健康？這就因人而異了。
茱兒恐懼孤獨終老，這其實不也是每一個人的恐懼嗎？而班，不也是在老伴撒手人寰後，勇敢處理孤寂，然後逐漸走出自己的路嗎？年老，可能令智慧增長；然而，卻也難免被時代淘汰。就像電話簿，雖然記載著所有人的聯絡方式，但倘若不再有人使用，再寶貴的資料也會失去價值。但即使如此，歲月留下的痕跡卻未必是「過時」(outdated)，而可能是「經典」(vintage)，充滿時光的醇韻。電話簿內容可能被轉移到Google，舊的資料因而有了新的生命。但資料本身，如同老人的智慧，是歷久彌新的。
朱敦儒有首詞叫做《老來可喜》：「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挼碎。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休說古往今來，乃翁心裏，沒許多般事。也不蘄仙不佞佛，不學棲棲孔子。懶共賢爭，從教他笑，如此只如此。雜劇打了，戲衫脫與呆底。」
而這，不正是《高年級實習生》的寫照嗎？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歲月，可以讓人變老，但是內心，卻仍然要保持活力與生命力。「一個音樂家是不會退休的，除非他的心中沒有了音樂。」一個人是不能停止夢想與追尋的，除非他沒有了呼吸。《高年級實習生》讓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活力。而這種活力，我們都應該要學習。
圖片來源：由華納兄弟台灣粉絲俱樂部授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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