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張逸帆

群體的謀殺與被謀殺

9 3 月 , 2016  

台灣大學政研所   張逸帆

2010年,我大二,在北京某大學當交換學生。由於受到了「毛鄧三」[1]老師的影響,開始關注起了文革。我在北京中關村買了一個移動硬碟,然後開始收集關於文革的一切資料。幾年時間過去了,我還是單純得有些許理想主義地認為,那些執政者想要抹除的記憶,更需要被記住與傳承。因為,這是一個民族存續的根本,以及最起碼的尊嚴。

基於此,雖然我沒有親身經歷過文革──那一個全國陷入精神病狀態、分不清是非黑白、受害者亦是加害者加害者亦是受害者的瘋狂年代,但我對它的認知或許要比同齡人稍微多一些。也正因如此,我對群體式的狂歡,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根深蒂固的恐懼與警惕。

群體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存在。當一群人決定要謀殺一個人的時候,無所謂是非對錯,無所謂良知與理性,一切不過是在彈指一揮間。群體成為施暴者時所產生的「從眾」的力量,可以為暴力提供相當程度上的正當性。人們總是恨不得全世界就他一個人在做好事,因為在這個時候,他將會成為全人類的英雄與救世主;但人們卻巴不得全世界都在做壞事,因為在此時即使是壞事,也會變得「合情合理」。

2010年中國發生了著名的「藥家鑫案」,由於在事發之後短時間內媒體的扭曲與網路上四起的謠言,為嫌犯藥家鑫塑造出了一個「軍二代」、「富二代」的權貴形象,引發了全社會(尤其是網民)的一致聲討。在這樣的情境下,即使大部份關於家世背景的資訊都是以訛傳訛,即使藥案還有諸多細節存在爭議,但事情的結局早已註定。全天下都要他死,他不可能不死。

在事情過去兩年之後,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南方週末》的一位調查記者。那時我們在雲南香格裡拉縣的一個村子裡,夜,停電,點著蠟燭,他將他對藥案的調查娓娓道來[2]。我一直記得那位記者最後的那段話:「請你不要輕易相信我,因為我不知道我所調查到的這個版本,到底是不是所謂的真相。藥家鑫已經死了,在這所有的疑慮與矛盾得到解決之前,在整個社會的喊殺聲中死了。有太多的真相,都來不及被發掘。雖然我找到的真相似乎更加指向於死刑,但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能死於眾人之口。」

在這裡,我沒有任何想要為他翻案的意圖,我只是想問,如果不是那群起而攻之,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群體憤怒,或許,我們可以知道更多的真相?

然而更可怕的是,中國千年以來對集體主義以及所謂殺身成仁的犧牲精神,使人們對作為暴力承受者的群體生命表現出了讓人難以想像的冷漠。在受害者是個人的時候,或許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為他或她的悲哀、疑慮乃至生命的記憶,進行短暫而微不足道的討論和緬懷,但如果受害者是群體呢?他們變成了一串數字,抑或一個概念, 充其量也只是紀念碑或檔案本上的一個個名字。同樣是2010年,在一場演講上,我聽到一位中國石油大學國際關係學的研究生說道:「就算三年困難時期死了三千萬人又怎樣?革命就是要有犧牲的啊!」在那位同學眼中,三千萬條生命,不是屍橫遍野也不是慘絕人寰,而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統計數字罷了。當然,這或許只是一個極端案例,但我們不難想像,當群體成為暴力的對象時,由於簡化了對個體的具體想像與情感共鳴,人們總是更容易漠視人性與生命,也更容易變得殘酷與極端。

我不想得出任何的結論,也沒有能力在這一千多字的短文裡探求任何的真相。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他那種道德觀在這個世界上有所抬頭。

我不是大智慧者,沒有那麼強的能力去說清是非曲折,我只是單純地認為,在「群體」這個詞面前,或許我們可以變得更審慎一些。不是一種狀態,也不是一個目標,僅僅是一種面對世界的態度。只有我們勇於承認人性的懦弱、無能與難以自控,或許才能更好地避免悲劇的重演吧。


[1] 全稱「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現改稱「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概論」,是中國每一個大學生的必修課。但上課的內容和方式,因老師而異;我上過兩所學校的「毛鄧三」,呃……老師講的基本上和課程主題沒有半毛錢關係。
[2] 請參照:《药家鑫案的真相-一个被虐待和溺爱交错着的同性恋者》。我不知道這篇文章是不是那位記者匿名發表在網路上的,但內容與記者本人的口述幾乎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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