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行科大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陳徵蔚
上周日下午,我去電影院看了《灣生回家》,事後才發現那天是台灣光復節。
灣生,是指日據時代於台灣出生的日本人。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後,台灣被滿清政府割讓給日本,開啟了半個世紀的日據時代。1945年九月日本戰敗投降,在台灣的日本人開始被陸續引揚,自1945年12月中旬至1946年4月止被集體遣送回日本。當時有一些日本人在台灣出生,從小在這裡長大,因此對這塊土地感情特別深厚。再加上他們回到日本後,不少人受到歧視與排擠,更讓他們對台灣充滿懷念。身為日本人,卻總覺得自己的故鄉在台灣,這種好似五木寬所描寫的「永久的異邦人」的心情,是灣生們普遍的情懷。
看完這部電影,我的心情是複雜的。
看著這些同為灣生的爺爺奶奶們對台灣的牽念與深情,以及日本與台灣間的文化聯繫,例如冨永勝唱〈雨夜花〉、片山清子的孫女赴日為祖母尋找親生母親,以及家倉多惠子坐船遠眺漸遠的台灣,噙淚唱〈故鄉〉(ふるさと)的情景,都讓人鼻酸。
然而,在模糊的淚光中,我腦海中卻浮現著《蘆葦之歌》裡被日本擄去的台灣慰安婦、《賽德克巴萊》中被日軍鎮壓的原住民戰士、《太平輪》電影裡被迫前往戰爭的台灣軍醫嚴澤坤,以及《阿罩霧風雲》裡投身國軍的台灣人林正亨。林正亨參加滇緬戰役,卻發現自己殺死的日本士兵,竟是來自台中師範學校的台灣人。那種不知該算是「手足相殘」還是「捍衛祖國」的矛盾與心痛,或許正是近代身處台灣這塊土地上人們的心聲吧?無論是那個國籍,什麼省分,大家因聚合於這片小島,緣起緣滅,都是時代的無奈。
政治野心,造成時代混亂,以及認同錯亂。台灣,如汪洋中的一葉扁舟,浮沉於列強環伺的風暴裡。十七世紀後,台灣陸續被西班牙、荷蘭、中國、日本統治。台灣飽經殖民、移民,並擁抱二次戰後大量湧入的難民。如今,台灣更因外配聯姻,增加了大量新住民。台灣,是個民族的熔爐,卻也因此充斥著族群撕裂與衝突。
陳耀昌教授的《島嶼DNA》以基因分析台灣人血統,發現了多元混雜的現象。人類源於非洲,在遷徙過程到達台灣。台灣原住民基因非但不是源自於東南亞,反而是東南亞的始祖,甚至影響了大洋洲文化。台灣石板文明竟可能與復活節島的人面石像「摩艾」(Moai)同源,而且是始祖。鼻咽癌好發於中國東南沿海,包括台灣,歐洲人鮮少罹患。而鼻咽癌的基因源於「百越」:北至戰國勾踐的「越國」,最南至「越南」,而這也是越南之所以命名的原因。周杰倫所患僵直性脊椎炎,基因來自西歐與北歐白人,可能是荷蘭、西班牙時代傳入。阿拉伯基因在台灣也極普遍,親民黨的劉文雄先生就擁有阿拉伯基因,同時也信奉回教。至於台灣的日本血統,可從身上帶HILV-I型病毒確認,追溯原因,可能與鄭成功的母親為日本人有關。鄭成功有一半日本血統,他的父親鄭芝龍受到明朝招撫前,麾下多是日本人,廣義來說其實是「倭寇」。從鄭芝龍開始,台灣就是他們的根據地。這麼看來,鄭氏軍隊的子嗣中,應該有許多人都是「灣生」吧?
出生於中國昆明的知名美國學者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有一本書,叫做《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他認為,民族與國家的觀念,其實是種「想像」,一種由觀念所建構出的集體認同,而其實並不是實質上的歸屬。作者曾指出,民族主義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自我設限」。仔細想想,台灣近幾年來不斷劃分藍綠、甚至為了「去中國化」強調台灣與日本的文化連結,或是為了對抗美、日文化侵略,而走向親近中國的路線,其實不都是一種「自我設限」嗎?
事實上,台灣的人種混雜,族群多元,幾乎如同美國作家 Alice Walker 於《紫色姊妹花》中所描寫,女主角最擅長的「拼布」。是的,你可以拿剪刀將布剪碎,強調那種支離破碎的撕裂感。然而,你也可以拿起針來縫補,弭平那些傷痕,讓原本四分五裂的,重新化為和諧的一片。分裂,是種想像。和諧,也是種想像。分分合合,存乎一心。
《灣生回家》其實給予了我很深的思考。國家與民族,歷史與文化,或許可以將人與人之間分割、撕裂;然而,當DNA交纏在一起的時候,卻能夠將不同的國籍揉合。即使分娩的過程如此劇痛,卻能夠產下美好的「混血兒」。
台灣,是個由無數人種起源雙親所產下的嬰兒,徜徉於太平洋的羊水之中,吸吮著世界的奶水。細胞要分化,染色體要分離,才能在無數分裂後產下新生命。然而莫忘記,分裂的原因,是為了長遠美好的融合。人生不可能永遠無痛,但是在分娩的椎心刺骨中,我們能夠期待新生命的到來。
台灣,或許正在撕裂的當口陣痛。台灣,或許正在破裂的羊水中掙扎。然而,台灣不能放棄希望。因為,嚎啕大哭並不是悲情,而是努力呼吸空氣的生命力。在眼淚中茁壯,台灣的新生命力,將帶來無限美好的未來。
圖片來源:「灣生回家」Facebook粉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