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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速文明‧失格人性–我看屍速列車

健行科大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陳徵蔚

近年流行喪屍電影,從《我是傳奇》、《末日Z戰》到《屍速列車》,類似模式吸引了大批觀眾。無論是喪屍,還是流行一時的吸血鬼、狼人,其實他們原本都是人類。只要被咬一口,人類隨時可能變成怪物,受到感染的血液腐蝕意識,蒙蔽人性,怪物因此成形。

這不禁令人感到人性與獸性的界線原來那麼薄弱;或者可以這樣說,怪物的產生並非全然是人性受到蒙蔽。相反地,「感染」解放出了壓抑在潛意識裡最真實的本性,所以怪物所反映的恐怖性格,或許也可以被理解為人類潛意識最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那從遠古時代便存在的「嗜血」、「攻擊」與「殺戮」。

失速文明:怪物成形

許多怪物其實都是從人變來。

魯迅有個短篇小說〈狂人日記〉,講述「禮教吃人」的狂想。事實上,「人吃人」原本就不只是一種隱喻,而是真實存在於歷史中的現實。從各種古老宗教的活人獻祭(如仰韶、龍山、商、西周文化,連聖經中都有亞伯拉罕獻祭以撒的故事),獵頭族文化(例如台灣原住民文化中的「出草」、新幾內亞食人族),到童話中的吃人故事(如小紅帽、糖果屋),都有類似母題。同類相殘早已不是新聞,無論是神聖的宗教,抑或是天真無邪的童話,都有著扭曲、嗜血的人性。

在古老的傳說裡,「魔法」是將人類化為怪物的主要力量。例如吸血鬼、狼人,大多都是由某種無可解釋的超自然魔力所形成。然而進入工業時代以後,失控科技所帶來的副作用也製造了不少怪物。十九世紀瑪莉雪萊的《科學怪人》,就講述了一個利用科學拼裝死屍、製造怪物的過程。只不過在這部小說中,怪物雖然外表恐怖,卻仍擁有人性,有著如普通人般渴望被愛的心靈。他後來對人類的仇恨源自於他被排斥、無法得到愛的缺憾。敢愛敢恨的其實不是怪物,是人類。反倒是那些沒血沒淚的,彷彿還更加「非人」些。

至於現今電影中的喪屍,同樣來自於失控的科技。在大部分的電影中,人類之所以受到感染成為喪屍,往往是為了治療疾病,或者是開發生化武器,最後不慎病毒外流,這才導致意外。在《我是傳奇》裡,原本用來治療癌症的特效藥失控,造成類似狂犬病的病毒大流行,最後幾乎全球人類都被感染。而《末日Z戰》則是從一則台灣爆發狂犬病疫情的新聞開始,最後調查出病毒的來源是韓國,頗合乎近年時事。

至於《屍速列車》的病毒來源,則是男主角所屬創投公司決定金援的一家瀕臨破產的生物科技公司。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金援,生物公司無法營運,或許就不會開發出這種病毒。看來無辜的男主角,以及其背後的資金,其實也是這個大災難的肇禍遠因。無論如何,這些電影都反映出了一個普世的焦慮:高速發展的科技文明,甚至是資本主義,都已經到達了失控的邊緣。看來無害的意圖,自由流動的資金,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危害。只要發生任何一個微小的差錯,都會造成連鎖性、毀滅性的災難。

類似的焦慮,其實經常在麥可.克萊頓的科幻小說中看見。他最知名的《侏儸紀公園》充滿了基因工程技術失控所帶來的有形、無形危害。此外,無論是探討航太科技與生化武器的《天外病菌》,還是描寫奈米科技、基因工程與電腦平行分散處理的《奈米獵殺》,都暗示了一個事實,人類雖然發展了科技,卻沒有足夠的能力駕馭它,彷彿是幼童駕駛著大車,遲早會出事。

田納(Edward Turner)的《科技反撲》,同樣探討人類科技的負面影響。他認為科技表面上帶給人類便利的生活,但實際上卻造成了更多負面危害。他將這種負面危害稱為「報復效果」,表面上看起來先進的技術,其實都隱含著危機,伺機反撲。田納從四個面向,探討科技並非解決問題,反而製造了更多的問題:

1. 重置:人類在夏天開冷氣,將熱氣排放到屋外。但是「熱」只是被「重置」,從室內排放到室外,但並沒有消失。最後的結果是,氣候日益炎熱,人類將冷氣開得愈強,導致惡性循環。跨國工資在第三世界恣意開發汙染,將產品運回國賺取暴利。他們自以為汙染的不是自己的環境,荼毒的不是自己的同胞,因此毫無罪惡感。然而事實上,全球的問題仍然反應在不斷惡化的環境中,這也是「重置」的另一個例子。

2. 重複:科技真的讓我們更輕鬆嗎?事實上快速而高效率的機器,只是讓我們在同樣的單位時間中,重複更多次相同的工作以達到更高產能而已。最後的結果是,機器讓人們的工作更加機械化、壓力更加沉重。從十八世紀以來人類開始打卡上班,在卓別林默劇《黃金時代》裡,工人為了追上生產線速度拼命工作,以及如今無數上班族坐在辦公桌前不斷高速打字,科技帶來的不是解放,而是更沉重的枷鎖。

3. 複雜:科技讓我們的生活更簡單嗎?事實上,許多長輩可能早已跟不上科技進步的速度,被遠遠甩在時代的煙塵中。我們的生活充滿了記不完的密碼、讀不完的產品說明書,各種科技產品的功能早已超過需求,我們真正使用到的不到百分之一。我們浪費大把金錢購買多餘的功能,然後塑造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尚假象。而我們花在重灌電腦、重新啟動智慧手機、在網路壅塞時等待的時間,往往超出想像。

4. 雍塞:高速的交通工具,快速的網路,帶來的不是更安全便捷的交通,反而刺激更多的交通流量,在關鍵時刻帶來夢魘般的壅塞。傳輸量越大,人們上傳與下載的流量也隨之增加,難以饜足。最後的結果是,隨著需求不斷增加的流量,最後卻仍然供不應求。人性中的貪婪造成資源的快速耗竭,交通的阻塞。原本應該「貨暢其流」的理想,卻在永無止盡的人性追求中寸步難行。

科技快速發展,造成了恐怖的連鎖反應。當麥克魯漢想像中的「地球村」逐漸成形,而世界的確因為科技而不斷「縮小」。但此時倘若稍有差錯,就可能釀成全球災難。無論是貝克(Ulrich Beck)或紀登斯(Anthony Giddens)都曾提出「風險社會」(risky society)的概念:在科技快速發展的時刻,全球面臨的風險亦快速增加。無論是天災(如地震、風暴)、核子危機、全球暖化、恐怖攻擊還是病毒威脅,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裡,災害都可能造成嚴重危害。而事實上,全球能夠安然度過一天的機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一。我們每天在報章雜誌與電視上看到災難報導,幾乎不曾稍停,這些在在證明了「風險社會」的理論。今天災難發生在海外,明天也可能發生在國內。

類似的恐懼,便形成了各種「怪物」,特別是我們最深的恐懼:因為科技而造成的人性畸形。在《屍速列車》中被關在不同車廂的喪屍,以及心懷恐懼協力綁死車廂門,卻完全忘記真正的威脅在背後那扇門的「愚蠢」群眾,其實不就是全球人類的縮影嗎?當世界各種汙染危機日益嚴重,各種高峰會談不斷舉行,依舊有不少人認為汙染是其他國家的課題,在「遙遠的那個車廂」裡。我們雖然恐懼,但卻鴕鳥心態地覺得自己還算安全。這種「風險重置」的心態,就像車廂裡不斷流動的喪屍。殊不知一旦那扇薄薄的玻璃門開啟,大家都將同歸於盡。猶記得不久前仍在流行的SARS、MERS以及伊波拉病毒,只要稍一不慎,無論是哪一個都可能引發全球性災難。

喪屍的嚙咬,快速、無止盡複製了獸性。其傳播的速度,幾乎就像今日機器高速量產的產品。而人類在橫流的物慾之中不斷消費、永無休止的追求,最後造成資源的耗竭。整個人類文明,其實就是喪屍文明:一個咬嚙地球、讓地球失去理智的過程。在電影《駭客任務》中,電腦人曾如此評論人類:「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會尋求與自然的平衡(equilibrium)。但只有兩種物種,只會恣意剝削宿主,令其油盡燈枯,然後再尋找下一個宿主。這兩個物種一個叫做病毒,而另一種則是人類」。人類早已成為地球的疾病,而倘若各種通訊網路如同血管,科技便是快速流竄的喪屍病毒。誰能保證,文明這個「怪物」不會導致世界末日呢?

人性失格:潛伏的怪物

大家都說,《屍速列車》中探討了人性中的黑暗與光明:「自私自利」與「互助互利」的對比。的確,那些「自私自利」只為自己不受感染,而排擠主角一群人的乘客,最後都受到「懲罰」,成為了喪屍。然而仔細想想,最後倖存卻逐漸被吞噬的「互助者」,難道就不自私嗎?

理查.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中曾說,「進化的本質就是自私」。在動物世界甚至人類文明中,都有著看似「無私」的奉獻。然而,即使表面看來再怎麼無私的行為,其出發點其實都是「自私」的。例如,早期科學家認為狐獴群體中的「哨兵」具體展現了無私的「利他行為」:當大家都在覓食時,站哨的狐獴不但犧牲自己覓食的機會,而且牠直立眺望的姿勢也令自己暴露於掠食者的攻擊中。然而,較新的研究發現,狐獴在守望前必定會先飽餐一頓,因此站哨非但不是「利他」,反而是種「福利」。此外,哨兵通常都會站在巢穴附近,因此只要警告掠食者到來後,牠可以立刻躲進巢穴,增加生存機率。反倒是那些遠離巢穴覓食的狐獴,危險性更大。

同樣地,那些捨己為人的人類,真的是「無私」的奉獻嗎?抑或是人類在進化的過程當中,發現「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將是比「單兵作戰」更有生存優勢的方式?在《屍速列車》裡,男主角爸爸教女兒凡事要先顧到自己。然而在喪屍大批攻擊之下,他發現原來「自掃門前雪」是危險的,反而降低了自己與女兒的生存機率。因此,男主角不是變得「無私」了,他只是調整了自己的生存認知,發現互助的「美德」不但更符合群體共識,可以取得認同,同時也能夠大幅增加「戰場生存率」。

在電影其中一幕,拳擊手丈夫打頭陣,棒球選手年輕人中繼、男主角爸爸殿後的團隊合作中,我們看見了「群體」帶來的力量。也是因為這樣,在人類文明中「犧牲」、「奉獻」被神聖化為道德崇高的美德。然而仔細探究其內涵,這一切難道不是源自於最深層的「自利」嗎?所謂的「無私奉獻」,其實是包裹著糖衣的「自利」行為。甚至連劇中流浪漢最後令人感佩的自我犧牲,其實最後仍可被約化為「人死留名、虎死留皮」的情操:當最後死亡變成了無可避免的結果,被人記憶、感謝,成為了一種「投資報酬率」最高的選擇。

癥結點是,互助的一群人,真的道德情操比較「高尚」?當阻隔喪屍的門被打開,看似「愚昧」的群眾被吞噬,此時鏡頭帶到了男主角爸爸的身上。注意到嗎?他的臉泛著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個表情是甚麼意思?又或者我們換個角度來問:「請問當時身為觀眾的您,是怎麼想的呢?」

說實話,我看到那群乘客被「處決」時,覺得十分痛快!一群只會排擠無辜的愚昧乘客真「該死」,最後終於受到了懲罰實在「大快人心」!

然而,細細思索,我不禁一身冷汗。

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義,近乎公審的「處決」,其實與那群企圖自保而排擠男主角一夥的乘客心態沒有兩樣啊!我們冷眼旁觀,聆聽那些看似「有罪」的人被「處罰」,認為他們罪有應得,所以應該被喪屍咬嚙。這樣的集體潛意識,不就是我們今日常見的「鄉民正義」嗎?而這種全民公審式的「復仇心態」,是多麼恐怖、血腥的獸性啊!

換個角度來說,難道我們都不曾當過那些愚昧的乘客嗎?試問,在我們的生活中,難道沒有那些為了自保,強烈排斥無辜者的人嗎?日前愛滋寶寶中途之家被當地居民排擠、被檢出HIV病毒的官校生被開除、敘利亞難民被歐洲人普遍排擠,特別在少數恐怖事件後,以及其它數不盡的排斥事件,無論是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宗教歧視等等,都被理所當然地接受著。當有些人看著身邊的外勞,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時,這種排斥,與自保乘客懷疑男主角一夥受感染有甚麼差別呢?

倘若「自以為是的正義本質是邪惡」,我們有自信自己完全不會陷入自以為式的正義中嗎?在約翰福音中,當從事性工作的女人遭受鄉民丟擲石塊時,耶穌基督經過,對眾人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福音中的鄉民是非常具有反省能力的。他們認知到自己並非完美,故而慚愧地一一離去,沒有人再去定女人的罪。然而,時至今日,我們往往為自身的行為合理化,卻冷眼看著別人受到懲罰,反倒覺得大快人心。

身處黑暗電影院中的觀眾們,當我們看到被喪屍撲殺的無知乘客時,是否充滿了「正義伸張」快感呢?我們是否確定自己的絕對清白,故有資格定他人的罪呢?又或者,世界上最醜惡的東西,都隱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當我們在網路上「路見不平」,留下一句句自以為正義的話語時,其實正如同喪屍般,咬嚙著某人的內心,遂行著所謂的「網路霸凌」?

是時候踩下剎車了

這個時代,是集體暴力的浮躁時代。

輿論的喪屍,啃噬著每一個人,讓檯面上的人物失去理智,而市井小民失去對於彼此的信任。媒體如病毒般散播著思想的病毒,無數唯恐天下不亂的言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表演與操弄,讓群眾彷彿不斷輪流服食「搖頭丸」與「百憂解」,時而過度亢奮,時而憂悶鬱結。彷彿列車上見光就咬,進入黑暗就失去目標的喪屍。

一群失去中心信仰與價值觀的民眾,就像那疊羅漢般擁有排山倒海力量的喪屍,可以讓最後擁有理智的人類被淹沒,在孤獨的哀號中化為空洞的眼神。因此,是時候該踩下剎車了,讓高速發展的文明放慢步調,讓大家重新靜下來思考存在的本質。唯有當朝水退去時,才能發現誰沒穿褲子。而唯有當眾人的心靈回歸平靜之後,才能知道亂由何起,然後對症下藥。群體的慌亂,只會導致普遍的沉淪。只有踩下剎車,回歸平靜,才能在通過了人性的黑暗隧道後,找回人性中稀微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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