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共識」到底有沒有共識？ 國民黨重整兩岸論述的契機
文化大學新聞系教授 莊伯仲
台美關係與兩岸論述的重新定位
朱立倫訪美歸來，總的來說，這是國民黨領導者嘗試將台美關係與兩岸論述重新定位的努力，至於能不能幫該黨找回一條新的中道路線，甚至撕掉被民進黨硬貼上的「親中賣台」標籤，則言之過早，成效尚待觀察。
回顧此行，朱立倫最受關注的一席話便是在華府智庫布魯金斯研究院（Brookings Institution）座談時，被問及對「九二共識」的看法，他表示這是兩方間的「創造性模糊」，「沒有共識的共識」（non-consensus consensus），因而引發軒然大波。此話一出，不只黨內深藍基本教義派有意見；民進黨批評這是毫無建設性、不符事實的說法，無法獲得台灣主流民意認同；中共鷹派官媒《環球時報》前總編胡錫進則痛譙國民黨是百年爛黨，大陸方面唯有通過自己的行動，才能避免島內的政治氛圍被台獨勢力綁架；連國台辦也暗諷朱立倫要保持頭腦清醒。至於台北市長柯文哲則說，「那個時代過去了，我也搞不清楚內容」。
沒有共識的共識並非朱獨創
各方都有意見其實不見得是壞事，至少代表不偏坦或附和哪一陣營。不過筆者有必要在此澄清，媒體報導多把「沒有共識的共識」當成朱立倫的獨創，那就大錯特錯了，畢竟這已是陳年老哏。經查早在首次政權輪替後的2000年6月20日陳水扁總統就職滿月記者會上，他就如此說道：「一個中國的問題，兩岸在九二年會談時有討論，但沒有共識，如果有共識，應該是『一個中國各自口頭表述』，但中共並不認為如此，所以如果說有共識，是『沒有共識的共識』」，他還少見地秀了一句英文「agree to disagree 」來加強語氣。看來民進黨不做功課就亂罵，結果只是打臉自己。
離奇的是，當時對於這個說法，最有意見的竟然是建國黨，發言人黃玉炎痛批陳水扁施政方向是國民黨老路的拷貝，毫無創意；所謂「沒有共識的共識」，是國共和談的產物，不是現階段最好的共識。相形之下，中共官方的反應還算客氣。大陸海協會副會長劉震濤只說，希望陳水扁「做老實人，說老實話」。因為兩岸兩會恢復商談的關鍵，在於台灣當局是否回到「一個中國」立場。至於做為事主之一的國民黨，可能還沉浸在敗選創傷中．對此似乎未置可否，黨中央並無特別回應。可見此說並未引起太大波瀾，反倒是二十二年後再由朱立倫之口說出卻引來撻伐，那真的是冤枉了。
創造性模糊也不是朱發明
至於「創造性模糊」當然也不是朱立倫的發明，早在九二會談之後，執政的國民黨為了釐清「一個中國」涵義，就有多名政治學者在不同研討會上展開探討。依據當時媒體報導，多數學者贊同台灣與大陸各說各話的「創造性模糊」，雙方在平行線上談判，只要公開宣示「一個中國」的共識即可，弄至還有學者認為這就是私下默認了「兩個中國」。到了近年，馬英九前總統更強調兩岸關係能維持和平與繁榮，這個現狀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應該視為理所當然，「九二共識」更因此被他稱為「模糊的傑作」（masterpiece of ambiguity）。由此來看，就此責難朱立倫的，就顯得沒有道理了。
九二共識到底有沒有共識？
說到底，「九二共識」到底有沒有共識？當年已說不清楚，現在要弄明白又更艱難了。儘管1992年10月海峽交流基金會與海峽兩岸關係協會舉行香港會談，但「九二共識」這一名詞還沒出現，要到七年半之後的2000年4月才初登場。事後才要追認本來就容易產生爭議，更何況與會主談的台方辜振甫與陸方汪道涵早已離世，有無共識只能靠後人推敲琢磨了。
再來，「九二共識」的出現通常伴隨著贊成與反對的不同聲音。以初登場來說，就已吵翻天。依據當時媒體報導，代表國民黨的陸委會主委蘇起力薦以「九二共識」取代一中爭執，讓議題模糊化可滿足各自需要；代表民進黨的東吳大學教授羅致政則予反對，認為反而會讓台灣掉進極為不利的陷阱。不久後的520民進黨政權輪替，新任陸委會主委蔡英文更否認九二協商有建立共識，她認為對岸說成「兩岸都堅持一個中國」是過分簡化；當年有的只是各說各話的共識，不能簡化成「一中原則」。在野的國民黨立委隨即對此提出強烈批評，不過曾參與九二會談的海基會副董事長許惠祐也予澄清，指出所謂「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只是陸方提案之一，若可成為共識，那麼當年台方提出兩岸為分裂分治的現狀，是否也可說是共識？可見藍綠國共對於「九二共識」都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並無「標準答案」，無怪乎國人莫衷一是，無所適從。
最後，由於兩岸關係日益緊繃，雙方缺乏互信基礎，未能釋出足夠善意來維持「九二共識」，導致與生活經驗的衝突就愈來愈多。由庶民觀點來看，如果真有所謂「一中各表」，那麼身為中華民國國民拿中華民國國旗不是再正常也不過嗎？可是偏偏在2016年總統大選前，出身台灣的韓國女團明星周子瑜在綜藝節目中手持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揮舞卻被統派藝人黃安舉報為台獨，還被經紀公司押出來道歉，甚至被取消LG手機的大陸代言機會以及安徽衛視的春節晚會演出。這對台灣人來說，簡直當場打臉「九二共識」。群情激憤的怒火直接燒向國民黨候選人朱立倫，一夕之間臉書就湧進三萬多篇留言開罵，面對如此態勢，國民黨根本拿不出論述來辯護，只能一路挨打，而這也是朱立倫後來慘敗的原因之一，讓他成為周子瑜事件的最大受災戶。
多數民眾不了解九二共識
三十個年頭過去了，「九二共識」的確有其貢獻，尤其在馬英九總統任內更是為兩岸「合作雙贏，合作發展」奠定了紮實基礎。但「九二共識」本身不易理解，因為還必須通過「一個中國、各自表述」這八字箴言來細加詮釋；不像民進黨「一邊一國」這類的政治口號，直截了當、簡單易懂。依據2018年的台灣指標民調，雖有近四成受訪者表態支持，但也有七成民眾並不了解何謂「九二共識」，尤其是女性和年輕人，更高達八成表示不清楚。筆者曾隨機詢問任教的大三班級，幾個本地生想了想後說「九二共識」就是兩個中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至於陸生，在交頭接耳一陣子後，更回答就是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而台灣是中國一部分。前者並無「一中」，後者也沒有「各表」，可見不只兩岸官方對於「九二共識」是否存在與有何內含爭執不休，一般民眾不論贊成或反對，多數人對它還是不明所以。
國民黨重整兩岸論述的契機
2019年時黨主席吳敦義即研議推出「九二共識2.0版」，補強原有「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的基調，並加入「民主和平、經濟雙贏」的主張。而2021年前總統馬英九則感慨接任總統的蔡英文遲遲拿不出兩岸新方案，那不如回到「原汁原味的九二共識」，也就是所謂的維持現狀，讓兩岸間的政治僵局重新開機。不論舊瓶新酒還是正宗原味，這都代表國民黨想將老產品賦予新價值的努力。2022年的朱立倫主席則再提「沒有共識的共識」，雖然褒貶互見，但國民黨不妨將之視為重整兩岸論述的契機，黨內如能好好論辨未來路線而提出一套周延的理論系統，或許會是朱主席訪美之外的另一收穫。
(照片來源：Eric Chu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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